我也不例外。
性格溫和,講課風趣,給美術特長生上課時,過硬畫工和專業知識更令我們無比嘆服。
我清楚自己對畫畫的喜愛有限,但在武老師的講解下,那個由色彩線條構建出的世界似乎也多了些生動趣味。
F班藝術類特長學生分為兩個極端,一端是從小接受藝術薰陶的王子公主,他們能準確分辨進口炭筆與幾毛一捆地攤貨的區別,也能指出劣質水彩對畫面造成的色差影響,另一端則是通過特招渠道進來的普通學生,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天平。
里斯克林校規森嚴,人類卻格外擅長排擠異類。
對貴族預備役們而言,「肢體暴力」是最下等也最無美感的行為,比如對待和我家境類似的一個女生,這些人會送她漂亮的衣服,帶她吃昂貴的餐廳,我親眼看著一隻灰撲撲的鵪鶉揚起脖頸自以為融入了天鵝群中,得意欣喜到頂點,又被一句「你該不會以為我們是朋友吧」打回深淵。
後來那個女生繼續傻笑當那些人的跟班,同她們一起戲耍新的獵物,造新的深淵——同化或者玩具,這就是生存的遊戲。
我有些不一樣,或許因為我太沉默了,像顆無知無覺的石頭,嘲弄也好,示好也罷,我都給不出「有趣的反應」,她們便放棄在我身上浪費時間,轉而變成無視孤立。
武老師就是這個時候發現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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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關心我的日常生活,用自己的休息時間替我額外補習,幫我的作品報名各種繪畫競賽,但是——」元心粟直勾勾地盯過來。
「他的身體裡住著一個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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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老師說我是他見過最有天分的學生,希望我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能,他上課時是溫和的,可一旦進入一對一的指導,整個人就陷入一種詭異的興奮。
起初還能正常交流,後來不自覺地瘋狂說話,我什至感覺他的言語已經跟不上想法轉變的速度,帶著過於亢奮的感染力,把高飽和度的顏色大塊大塊鋪陳在眼前。
一次我反駁了他的意見,他突然暴跳如雷,激烈怒吼的樣子讓我想起浮世繪里的惡鬼,冷靜下來後卻又自責不已,一遍遍向我道歉,發誓下次一定控制好情緒。
可承諾說來就是為了被打碎。
我永遠不清楚哪句話、哪個字眼或者哪種語氣是惹怒他的開關,上一秒還溫和指導的老師下一秒會粗暴撕碎畫布,一邊用最極端的言辭轟炸這個世界,一邊用刻薄反問證明自己才是正確。
人怎麼能和怪物溝通呢?他只會持續地、無休止地給你帶來痛苦,直至升級成暴力行為。
原地跺腳、摔打東西、撲咬咆哮,哭著笑著扯住你的頭髮往桌角猛撞,等你不反抗了又開始狂扇自己的耳光,罵自己是個「混蛋」,最後把胳膊咬得鮮血淋漓說自己「罪該萬死」。
恨不得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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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狂症。
典型的躁狂症發作症狀,席昭眼神微凝,聽著這番描述,那天在武懷思屋內發現的精神類藥物似乎都有了解釋。
身旁路驍氣到不行,與他形成對比,元心粟反而更加冷靜。
或許是已經過去了兩年,或許天生性格使然,beta女孩講述的語氣相當抽離,剔除所有情緒,只簡單陳述事實,像在做死亡現場的案情匯報。
「……那時我也不明白 他為什麼會從樓上跳下去,後來想通了,」元心粟垂眸望著自己的指尖,「本來就不是正常的人,做出一些不正常舉動也沒什麼奇怪的。 」
「學姐……」
店內一時擠滿了死寂。
「轉學之後我其實輕鬆很多,只是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如果網上還在造謠,我可以出來把當年的事情全部講清楚,」撩起青白的眼皮,元心粟認真同路驍對視,「學弟,你是個好人。」
路驍攥緊了拳頭,如果武懷思現在在他眼前,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砸出一拳。
處理方式初步定下。
目前網絡上的流言還在可控範圍之內,如果後續不再擴大,就由它自行消散,不必打擾元心粟的生活,如果有鬧大的跡象,屆時再來使用她這份澄清。
一杯奶茶飲盡,交談已至結尾,元心粟並沒有閒聊的意圖,看著兩人知趣離開的背影,她在角落兀自沉默著,光線移動,這個位置很快被黑暗吞沒。
拿起桌上空杯子正準備隨手丟進垃圾桶,對面忽又籠下一片陰影,元心粟身形一怔,這場會面開始至今,冷淡面容終於裂開一絲波瀾。
席昭掃碼點了奶茶:「待會要在附近吃飯,所以我來買兩杯飲料,時間有限,言語冒犯的地方,還請學姐見諒。」
無視beta驟然尖銳起來的姿態,黑眸凝著寒星般的冷芒直直貫穿心臟:
「那位武老師,有個女兒對吧?」
元心粟捏皺了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