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眉間溝壑愈深,道:「此中曲折,還望大師直言。」
恆超背窗而坐,窗外極強的光照在他的僧袍上,使肩部的光順著衣褶蔓延而下,臉上的表情卻藏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後漢乾佑三年,漢帝劉承佑命郭威為鄴都留守,兼任樞密使。郭夫人劉氏與兩個兒子留在京中為質。十一月,劉承佑殺輔政楊、史、王三人,誅其家眷。由於郭威與三人同為輔政大臣,郭家親眷一干二十餘人亦被囚於獄中。彼時,郭威千里之外,相救不及。而郭氏舊部長孫思恭駐守滑州,得知消息後,長孫不願以身涉險,便出重金,請燕雲盟出手救人。燕雲盟穆君是個重義守信的漢子,旋即派出高手十六人,趕到汴京時,郭氏家眷已被押上了刑場。燕雲盟只好硬搏,拼著性命在刑場救下郭氏二子青哥兒與意哥兒。燕雲盟救下人後,本想帶著二子逃向鄴都,只是劉承佑封鎖了所有去鄴都的路,青哥兒又在混戰中受傷。無奈之下,燕雲盟這十六人只好分成兩路,一路掩護著青哥兒尋藥養傷,一路帶著幼子意哥兒奔向隴西燕雲盟總舵。掩護青哥兒的那路人馬在三個月後回到了隴西,僅剩兩人兩馬,青哥兒因重傷不治,死在了路上。」
趙匡胤緊緊地閉著雙眼,乾佑之變的場景,與他而言是深入腦中的記憶。那一年,他只是太祖郭威身邊一名親兵。亦經歷了所有,看到了滿城的獻血,還有在水牢中浸泡了整整一個月的賀氏,而今舊事重提,他忍下了心頭萬分的傷悲,問道:「那意哥兒下落如何?」
「逃向隴西的意哥兒,半路被史弘肇的人馬阻截,不得不繞道契丹,在契丹隱姓苟活。乾佑三年十一月,郭威起兵入開封,殺承佑、史弘肇,即位建元,改國號為周。兩年後,藏在契丹的意哥兒得知父親稱帝,便想法設法與燕雲盟聯繫,謀劃歸朝。廣順三年,郭威舊傷復發,臥床不起,急召正在駐守檀州的柴榮入京,立為儲君。待這邊意哥兒輾轉聯繫上了燕雲盟,盟主穆君大喜過望,即刻將此消息告知長孫思恭。長孫思恭彼時正在積極扶植柴榮即位。便命穆君嚴守秘密,將意哥兒藏在盟內。意哥兒離開契丹時,被耶律德光發覺。扣在了契丹,長孫思恭、岐國公、穆君得知後,秘密趕赴契丹,與耶律德光密約守住秘密,並許諾每年黃金二千兩,絹綢一千匹的價碼供養契丹。盟誓結成後,意哥兒便一直養在燕雲盟中。穆君無子,他便是如今盟中的少主穆思周。」恆超語意澹澹,此番事由說來不過數語之間,而對親歷者而言,卻是血淋淋的記憶。
趙匡胤摩挲著手裡的殘璧,思索道:「這番秘事關乎大周、契丹兩國,且與燕雲盟關係甚深,大師深居江南,不僅手持殘璧,又能將此中典故娓娓道來,猶如親歷,不知是何緣故?「
恆超輕輕笑道:」玄帥可知這玉璧原本是分了五塊,分別在誰人手中?「
趙匡胤將此塊殘璧背面的契丹文仔細讀了一遍,果然大致若恆超所言,但並未找到第五個立誓人的姓名,便道:」長孫思恭那塊殘璧上記載了長孫、岐國公、耶律德光和穆君四人的名字,自然四人各持一塊,還有卻一塊在大師手中,著實令人費解。「
恆超輕蔑笑道,「玄帥說費解二字,倒顯得有些矯情。這殘璧既在貧僧手中,那貧僧自然便是那第五個立誓人。」
這個答案趙匡胤自然想到過,但卻有些難以置信。他看了看四周,簡樸的禪房、詰曲晦澀的經文、空空如空的僧者,他實在想不出這樣一位出世的修行者與這樁十餘年前的異國政變有何牽連。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殘璧,真心希望自己方才看漏了什麼地方,能在上面找到眼前這個僧者的名諱。
恆超笑了笑,「玄帥不必白費力氣了,貧僧的名字原本倒是在這上面,只不過後來貧僧覺得出家之人留名於此,實在不妥,便用刀颳了去。」
趙匡胤腹誹不已,道:「大師既然覺得出家之人干涉塵世間名利之爭大有不妥,又為何會成為這第五個立誓人呢?」
恆超眉眼輕輕上揚,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打量趙匡胤面上神色的細微變化,「凡事皆緣。乾佑年間,貧僧尚未落髮歸佛,原是一跑江湖的小生意人,賺得一些身家,結得一些朋友。燕雲盟主穆君便是其中之一。他們幾人盟誓之時,長孫思恭與穆君等人還未有日後的權勢,被應允耶律德光的金銀愁得頭疼不已,恰好貧僧正在燕州,便來找我借錢。那時我大病初癒,堪破生死,已決議落髮為僧。見好友開口,索性變賣了家產,盡數贈與他又如何。穆君感念不已,以此秘密為抵押,約我共誓。擬好誓文交予我時,貧僧已落髮歸釋,便將自己的名字刮去。只留下這方殘璧而已。」